報到完畢,很快地認識了同在一般科辦公室的老張、老李與董元翔,他們三人來自北師大國文系,我畢業于彰師大主修輔導,除了擔任學生作業臺邊的諮商員外,也教文史課程;另外,醫官王主科少尉則為臺大醫科的龍子鳳孫,他因為服預官役也與我同被管收在稿墻之內。一年里,兩人于身心疾病的實務上常有交流而混在一起;他表示自己是因服兵役沒得選擇,卻難以置信地質問我:“有才如兄,何以淪落至此?”當我回以是被史懷哲召喚來的時候,他卻哈哈大笑地糗我像是混塵的明珠!那雖然是調侃的話,而心里卻很受用的。
這一晃,廿余年過去了,他早已是臺大醫院小兒心臟科的名醫,我也依然興致勃勃地優游于輔導的跑道上。此刻,回想在“巖灣大學”的ABC課與ABC個個案猶是記憶深刻。ABC天上課,我準時進了木工班的教室,時值七月炎夏暑氣蒸騰,學生穿著灰綠的短褲、白色內衣端坐著等待老師上課,我才走上講臺即聽見勁道十足的起立口令聲,忽聞霹靂,我驚得一震,待學生行禮問好后我于點名簿上畫了押,胸口的那股真氣方稍稍地緩了過來。38雙強悍的眼神檢視著我這只菜鳥,此時我也留意到了,幾乎無例外的,每個人都是滿身刺青,露出的手與腳也布滿圖案,一圖一畫似乎是在提醒我,他們是道上的,南北二路的兄弟!
我一面清純地介紹自己的背景資料,也聊著來此服務的因緣。三、五分鐘后,我發現隨隊軍官的腰際竟然佩著槍,見此便寬心多了,人一放松幽默感也隨之回來了。我將左手插在口袋里,橫飛唾沫地越講越陶醉,我選用了學生們較少聽聞的典雅詞匯與諮商心理學領域里的故事,也許是我自然流露人文關懷的態度,遂于極短的時間內即攫獲了學生的心。半個鐘頭吧!37雙強悍的眸子,一一轉換成溫柔的燭光,個個“情義綿綿”地望著我。我敏銳地理解到了我不只是在教書,也在教人了。但是,剛剛喊起立、敬禮口令身體極為壯碩的班長,他那雙眸子我沒見清楚,他伏在桌上不動,我以為他睡了;于是,我走下臺來輕輕地拍著班長的肩膀,準備叫醒他。此時帶隊官適巧離開教室,意外的,班長狂怒地站起身子,指著我的鼻子以粗魯的言詞開罵,我訥訥地退回講臺上寫寫板書遮掩一下狼狽的神色。板書后轉過身來,我努力維持著笑意繼續后面的課程。
下課后,普受學生欣賞的董老師聽了我的描述,竟直跟我道賀過了新人震撼教育這一關,就沒什么大不了的事了;倒是一位名叫張濤的學生特別到辦公室來對我表示支持外,也請我于輔導上幫他戒除偷竊的習癖。
張濤35歲左右的年紀,進出監獄多次,青春歲月都耗盡了,ABC后以保安處分的名義被移送到巖灣來。他告訴我他的師傅編在機械班,下周上機械班的課時坐在角落,一頭白發,瘦瘦小小的那位便是。張濤又道:65歲早就該洗手退休了,卻還參不透“神偷”的名號是個虛名,因此,遭遇比自己還慘,他的師傅失去自由身的日子,足足地超過了40年。接著,張濤話題一轉,他大見誠懇地說想拜我做師傅,我聞言又是一驚,想到他神偷師傅的悲慘人生,自然我是婉拒了,但沒拒絕的是我與張濤的諮商關系。
兩周后,發飆的班長鄭重地跟我道歉,他說關久了難免脾氣不好,那天他是生病了,他表示不只喜歡我的上課內容與氣氛,還一口咬定我是個紳士,很有學問,并也問了和王醫官相似的話:“像你這種才子型的老師,怎么會混到這里來?以后到我的公司當師爺,薪水你說了算……”真是怪,才上完兩節課,就有人要拜我為師傅、延聘我當師爺!還好,我的全腦功能正常,是個既感性又理性的輔導人員。
至于張濤,我只重復的指導了他三個主題,一是“沖動控制訓練”以抗衡他的偷竊沖動。再者是,他體驗了多次生活用品和書籍不翼而飛的“被竊負向體驗”,我意圖觸動張濤感同身受的深層情感。更饒意義的則為,我們無數次的探討了生命與生活嶄新的價值意涵。這歷程對張濤而言,是他前所未有的美好經驗。雖然,他非常莊嚴的說道,為了信守重新為人的承諾,此回刑期滿時,將以徒步苦行的方式,翻山越嶺的走回他的臺北老家!并也預備結婚。但我真的不知道,張濤是否真能抗拒花花世界的誘惑!
一年后我離開了巖灣,往事依依。某個夏日,我與家人作東臺三日游,復履斯土,景物已然非昨,中心也被夷平,重建為海巡署的辦公廳舍。在衛兵哨前略為盤桓,我念叨著年輕的歲月、許多巖灣的故事以及一段詩句:
出關/江湖冷如昨夜杯中的凍頂/苦苦地走了一程山 一程水/履痕深情地印過臺東、臺南、臺西、飛沙……/這一路山水酣睡的旅程/二十年了/云外孤飛的燕子/還記得老家屋后/青青草樹/以及那不悔的初心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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