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第1段)荷花池和草地之間有一株水楊，這樹并不很稿，也不很大，可是很清秀，一條條的枝葉，有的仰向天空，隨風擺宕，笑嘻嘻的似乎很是喜歡陽光底照臨；有的俯向水面，隨風飄拂，和藹可親的似乎時刻想和池水親吻；橫在空中的也很溫柔可愛，順風勢搖動，好像是在招呼人去鑒賞，也像是在招呼一切可愛的生物。

(第2段)在池中，一眼看去，似乎水面上只有荷葉和荷花，可是仔細再看，就可以知道還有蓮房，還有開小黃花的萍蓬草。

(第3段)在水面，沒有荷葉或者萍蓬草浮的地方，時時可以看到突然露出一個青蛙底頭來，或者一條細小的蛇昂頭彎彎曲曲緩緩地游過。水中有水蝨，又有水蚤，還有許多形態很不雅觀，卻很強有力而自以為是的生物，如螞蟥泥鰍之類。

(第4段)可是，在這池面上，ABC富生氣的總要算是徘徊其間的蜻蜓了，他有圓大的眼睛，看得很仔細，而且看得很快，只須一瞥，他就了然了，雖然他底翅子很單薄，尾巴也很瘦小，但是身子并不笨重，而且原動力還強，所以毫無駕御不住的情形，很自在地游行飛舞其間，有時停在荷花底瓣上，使得荷花點一點頭，有時停在萍蓬草上，使得花梗彎一彎腰。不消說，因為他，池面上增了不少生趣。他也覺得這環境委實好，池中固然豐富，池旁底草地上還有這樣多的花木。因為有水楊和夾竹桃，雖在太陽照得很兇猛的時候，也有陰蔭可以避暑，卻仍可以望見蔚藍的天空，因為樹底枝葉并不遮住全池面，傍晚也可以望見晚霞，夜中還可以見到星星和月亮。但使他徘徊的主因，卻是因為池旁草地上有一只華美的蝴蝶。說是華美，還得解釋清楚點，這固然不是像一般盲從時髦的小姐們底一味地花花綠綠，也并非像磚尚漂亮的底只是奇形怪狀，照實具體地說，就是她底色彩形態，并沒有甚么奇特的成分，只是因為配合得適度，所以很是悅目了。

(第5段)就是她底舉動，也并沒有甚么是異乎尋常的，但是因為處處都很適當，就覺得是溫和大方，使得蜻蜓看了，不由地心弦剝剝地猛跳，凝思神往，如癡欲狂了。比方地說，這蝴蝶具有的美，宛如水楊所有的柔美，蜻蜓所有的恰是夾竹桃底的壯美。

(第6段)幾乎忘卻，還有些事物不得不在這里補一下了，就是在這美妙的景物間，還有一只癩蝦蟆常在其中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製丑感，不知道它是因為妒忌，還是因為它本是除了饑飽的感覺就甚么也不明白了的，總之它有時忽在草地上出現，就對飛舞得正在出神的蝴蝶說，「吃掉你，讓我來吃掉你這蝴蝶罷！」有時它忽在荷花池中出現了，也就對飛舞得興致正濃的蜻蜓說，「吃掉你，讓我來吃掉你這蜻蜓罷！」

(第7段)但是這并不十分使得蜻蜓為難，因為癩蝦蟆討厭雖然很討厭，卻并沒有翼翅膀，只要不飛近它去，它是奈何渠們不得的。使得他為難的，卻是張在水楊和夾竹桃之間的蜘蛛網。

(第8段)因為，已經說過，蜻蜓徘徊池中的主因，就是為草地上底蝴蝶，就是，徘徊的目的是想和蝴蝶去接近，有這蜘蛛網，他不能直向草地飛去了。他一見那可愛的蝴蝶，總也就見這可怕的網了。這網底一端附在水楊底橫底枝子，另一端附在夾竹桃的葉上面，還有一端附生在池旁的蒲公英底花托，被風吹的時候，只是凸一凸肚子，使得所附的枝葉顫抖一下，很是牢不可破的樣子。因此，蜻蜓覺得蝴蝶雖然萬分可愛，她卻好像是在盛大的荊棘叢中，也像是在兇猛的虎口中的了。

(第9段)或者以為荷花池和草地之間并非一張蜘蛛網所能阻住，必還另有路可通行，否則癩蝦蟆怎能忽在池中出現，忽又在草地上出現了呢？可是蜻蜓和癩蝦蟆，形態固然不同，性情也很不一樣。癩蝦蟆底形體雖然比蜻蜓底大，可是它只要有它底尖尖的頭過得去的縫子，就能做扁身子鉆過去了。蜻蜓不行，他飛行必得展開四翅，而且他不愿偷偷地爬甚么縫子，更其是為愛者，他以為示愛的行為必須光明正大，勇敢熱烈，決不能是鬼鬼祟祟的。

(第10段)他也明白，他底翅子是受不起蜘蛛網底打擊的，但他覺得他底愛火為他底愛者蝴蝶姑娘猛烈地燃燒，有強大的熱力，以為無須顧忌甚么障礙，盡可勇往直前。他又以為如果沖不破這道蜘蛛網，也就是沒有資格去愛那可愛的蝴蝶姑娘的了。

(第11段)這時太陽已只留下余光，池水反映五彩的晚霞，顯得很是沉靜，緊貼在墻上的綠瑩瑩的薔薇底枝葉，已有點暗沉沉辨不明葉子底輪廓了。蝴蝶姑娘繞攀附在一丈紅的牽牛花緩緩地飛舞，很是安閑很從容地在那里欣賞晚景，蜻蜓知道她不久就要歸她底窠去，天一黑就將看不見她，以為如不趁這時向她有所表示，難免交臂失之了。于是他就下了決心，趕緊向草地底反對方向飛去，一直飛到邊上，他才旋轉身來，用全力鼓動翅子，直向蝴蝶姑娘底一邊飛去。可是到了水楊和夾竹桃筑成的界線上，嗤的一聲，他底頭和兩只前翅已被蜘蛛網黏住。他并不驚慌，也毫沒有退卻的心思，只是一心想用他底ABC后的力來沖破這網，終于達到親近蝴蝶姑娘的目的；于是盡力掙扎，可是結果只是腳和兩只后翅也被蜘蛛網緊緊地黏住了。雖然這網已有一大部分被他沖破了，但他依然不能脫身，他底身上已經纏滿了網絲，而且已經疲倦得乏了力，而且癩蝦蟆也已一搖一擺地爬到了他底身下，掀長舌頭稿興他說，「吃掉你，讓我來吃掉這蜻蜓罷！」

(第12段)他想呼救，但他覺得呼救也是無益的，只是表示了弱態罷了。他仍然鎮定靜默。

(第13段)忽然空中吹過一陣微風，所有的一丈紅和攀附的牽牛花都跟點了點頭；荷花，荷葉和蓮房也都搖擺了一下，水楊和夾竹桃底枝葉也都跟飄動，只是水楊擺宕得厲害點，夾竹桃擺宕得輕微點，蒲公英等小草也都彎了彎腰，似乎都在代替蜻蜓嘆惜。蜻蜓自己也因為受了蜘蛛網被風激動的影響，不禁打了個寒顫，也就感到一陣凄涼。然而，他并不認為這是苦痛的，他卻以為這是甜蜜的，因為他覺得蝴蝶姑娘就將為他表同情，就將向他飛來，用她底溫柔的手解除纏他的網絲了。他又以為就是終于擺不脫這網絲，終于只得在這纏繞的網絲中死去，臨終有她底溫柔的手撫摩，這已夠幸福，足以安慰，也是足以自傲的了。

一九二八年六月

【為設題之便，刪去了部分文字，也重新安排了部分段落】

原載1928年7月16日《語絲》第4卷第29期，收錄在三聯書局《中華散文百年精華》

許欽文

■閱讀材料簡介

文學作品每喜「意在言外」，營造「意在言外」的方式很多，刻劃環境，從環境的鋪寫，讓讀者領略所指，是撰文慣用的手法。本篇閱讀材料藉池塘中的蜻蜓、蝴蝶、蜘蛛、癩蛤蟆，書寫對人生的看法，而文章對池塘環境筆細緻，讓讀者如身歷其境，從而引動讀者的感情，值得同學學習。

■學習要點

「擬人」就是把事、物人格化，把事、物寫得具有思想、感情，如：「羌笛何須怨楊柳，春風不度玉門關」（王之渙《涼州詞》）。本閱讀材料主用「擬人」手法寫出作者的想法。

■作者簡介

許欽文（1897-1984），浙江山陰人。現代作家。著有長篇小說《西湖云月》，散文集《無妻之累》等。

顧問教師：唯風

中文科老師，1984年畢業于香港中文大學，先后獲香港大學、香港中文大學等碩士銜，現為學友社模擬文憑試籌備委員。90年代起開始為《明報》撰稿，主要著作有《中國文學史》、《中國語文及文化──文化問題》。

圖：資料圖片

鳴謝：三聯書局